第256章
灯市上，熙熙攘攘，擦肩接踵。 有大人，但更多是小孩。 阿耶一走开，没了管束，张曦便争取自己下地走的权利，净空也向陈义保证，“我会看好阿眸。”说着，直接上前牵起张曦的手，走在前面。 也不用仆妇或护卫开路。 逛了一家摊位，又逛另一家，很是随意，有看上的花灯，或是喜欢的宫灯，直接买下来，少了围上来的人，张曦和净空俩人都十分的自在。 平时交好的羊艳和傅沅俩人都在高台那边，剩下的傅宣，张曦简直避之不及，至于其他家的同龄人，张曦认识并相交的不多。 她素来不喜应酬，倒乐得清闲。 兴之所至地跟在净空旁边。 今晚的灯会，是由彭城王宇文浩举办的，来参加灯会的人，至少是五品以上官员及眷属，因此，它的意义早已大于灯会本身的意义。 可以说，来参加灯会的人，除了小孩子是真正来看花灯的，大人更多是奔着结交而来。 灯会所在街市，其实就是彭城王在鸿池附近一座别院前的里坊。 两旁林立的铺肆，第一层全部改成灯铺，第二层楼变成食铺或茶铺，吆喝声此起彼伏，热闹非凡，都能够赶得上金市那边最繁华的午市了。 张曦从来没有吃过外面的吃食，哪怕偶尔一阵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，她也没有想过要上楼。 她参加过许多灯会，尤其是正月十五元宵节，洛京连着前后三天解除宵禁，那是洛京城一年中，最热闹的六天，她又一向喜欢热闹，因此，她和阿顾一起，从来没有落下…… “阿眸，这个给你。” 张曦忽然觉得手中里多了样东西，忙接住，低头望去，只见是一盏兔子灯，长耳朵三瓣嘴，惟妙惟肖，形态可掬，倒是很漂亮。 只是为什么要送给她？ 张曦不解地抬头，她要是喜欢，可以直接让岑傅姆付钱买下。 “这是我刚才猜灯谜赢下的，我瞧着你一直盯着这盏灯，所以让店家送了这一盏。”净空解释道。 张曦轻哦了声，道了声谢谢。 净空笑了笑，乌黑的眼眸，在这灯火照射下，仿佛星光闪烁，格外明亮。 张曦因忆起前尘旧事，有些沉闷的胸口，似射进来一束光，一下子敞亮了许多，受到了净空的感染，也跟着笑了起来，眉眼弯弯。 “阿眸。” 净空喊了一声，抬起了手，又放下，他果然还是喜欢张曦这样率性的笑容，而不是刚才，他所见到的愁容满面，惆怅茫然。 仿佛她就合该喜乐无忧，肆意随性。 只一瞬间，净空为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的认知而心惊，没来由的熟悉，没来由的亲近，甚至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与判断，他觉得是之前的净空留下的痕迹。 却又觉得不是。 如果说是，那么让他有这种反应的人，不应该是张曦，更准确地说，不独只有张曦，毕竟，竺法师是抚养净空长大的人，但偏偏他对竺法师和旁人一样，没有这些离奇的情感。 如果说不是，他又无法解释他现在的情况。 “鸿池那边有人在点孔明灯，走，我们过去看看。”净空牵起张曦的手说道，想不通的事，他不会去钻牛角尖，车到山前必有路，船到桥头自然直。 他可以慢慢去寻找答案。 这世上，凡是存在问题，必然会有解决之道，只是或早或迟。 他信因果。 相信万事皆有缘由。 这条里坊组成的街市不大，大约不足两里，来来往往很多人，净空牵着张曦随着人流一路往前，眼睛四周张望，二楼的食铺和茶楼，他都有留意，却并没见到顾家人的身影。 他今晚过来，更想见见阿耶和阿娘。 或许他们没有过来。 走到街市尽头，入眼一片火树银花，还有数十盏孔明灯腾腾升空，场面极盛大壮观，就在净空决定和张曦好好放灯时，猝不及防，看到前方阿耶阿娘，还有他自己。 张曦也看到了。 阿顾已不是阿顾，但顾跋和云氏却是阿顾的生身父母，没碰上就算了，既然碰上，她就得上前去打招呼，怎么都做不到视而不见。 净空却是急着想见阿耶阿娘。 因此，俩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迈步向顾家大郎君所在的方向走去。 “顾家阿叔阿婶。”张曦喊道。 净空原本憋在嘴里的顾家大郎君和云乡君，忽地咽了下去，跟着喊了声阿叔阿婶。 顾跋应了一声，对上净空略显热切的眼眸，心里暗暗纳罕，自第一回见面，他就察觉到这个小和尚对他有几分亲近，因此听小和尚这么一喊，虽觉得突兀，却也点了点头。 然后与从张曦身后走过来的陈义，两人互揖了一礼，又寒暄了几句。 回头却见儿子顾云卿不在身边，在不远处的一方案几前摆弄着纸笔。 只觉得头痛，年前他给儿子开蒙，谁知儿子觉得笔太软，写出来的字难看，不仅不愿意学，也不愿意练习描红，还一直捣鼓着要用硬笔写字。 他怎么说都没用，儿子用木炭在木板上写出来的字，还常常多一笔少一笔。 “二郎，快过来。”顾跋朝着儿子的方向说道：“十六娘来了，快过来。” “来了。”案几前的人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，却没有一点要过来的意思。 只片刻，顾跋待要开口催，却听云氏说：“我去叫二郎过来。” 轻声细语，从戴着的幂离后面传来。 顾跋刚要说好，张曦抢先一步道：“阿婶，不用了，我过去找他，正好我的孔明灯，上面的祈福词还没有写。”她已经看了出来，那人现在是在避着她。 “去吧。”顾跋笑着点头，他听张令君说过，十六娘的字写得很好，他希望能引起儿子羞耻心，毕竟，让一位年纪小的女娘子比下去，怎么都该发愤自省一番。 想到这，顾跋望向张曦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。 张曦没留意，净空看的分明。 瞧着阿耶的模样，他就猜到阿耶在算计着什么。 及至紧随张曦走过去时，看着纸上写的大字，如果少几笔也算字的话，还有几副线条所画的图案，让净空觉得很新奇。 “你手里是笔？” 张曦疑问道，瞧了眼案几前的人，手里握着一根细长似笔形状的卷纸，随着他勾勾画画，纸上留下了痕迹。 “对，是我发明的笔。”顾青云回道，没有抬头，他还记得，他在张曦面前露出形迹，就是因为一笔字，还有张曦嘲笑他的鬼画符。 毛笔太软，他实在用不惯。 “木炭。” “你说什么？”张曦回头望向净空。 “对，他用削细的木炭在纸上写字作画。”净空再仔细看了一眼，辨认了出来。 “这个也行？”张曦皱了下眉头，“干嘛不直接用笔，字不好，可以练的。” “毛笔太软了，我不喜欢。”顾青云完成一幅嫦娥的简图，停下笔对着张曦说得理直气壮。 张曦听了，瞪圆了眼，不可思议地望着对面的人，大家用笔写字画画，从来没听人说过，因为这样的理由，拒绝用笔而用木炭。 净空绕到案几后面，对着顾云卿道：“借你笔墨一用，我想写几个字。” “请便。” 顾青云很爽快就答应了，还特意挪开了位置，这个净空虽然话不多，但他的话，似有一种不容人抗拒的力量，尤其那双乌黑的眼睛，太过幽深，他都不敢直视。 净空瞧着砚台里还有些墨，大约是先前阿耶写字留下的，于是直接伸手取了笔架上的湖笔，沾了墨，在一张空白的笺纸上写下：喜乐平安，长乐无极。 这是他在张曦那两枚厌胜钱上看到的祝福语。 下笔流畅，运笔熟练。 瞧着笺纸似不能承受这八个字，根本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，能写出来的字，张曦看着暗暗吃惊，看来，净空的字又长进了许多。 忽听净空说道：“木炭写出来的字，无形无势且字体不匀称，还是听你阿耶的话，好好用笔练字。” 最后的话，明显是叮嘱。 顾青云看着笺纸上的字，微微汗颜，要不是他打听过的信息，净空一直是傻子，去年才好，他会怀疑，这丫的，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开始练字了。 就这笔字，别说碾压同龄人，就是许多大人都被比下去了。 这么一想，顾青云心里又好受了些，毕竟天才妖孽什么的，只是少部分人，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，没必要和妖孽比。 “看看。这才是字，你那是画符。”张曦瞧着那张熟悉的脸上，露出的神情却是她从未见过的。 不以为然。 对，就是不以然。 张曦瞧着就来气，以至于语气都重了几分。 顾青云皱了皱眉头，正要反驳，却听净空喊了声阿眸，“你想许什么愿望？”没有放下手中的笔，打算把张曦的一起写了。 “我自己来。”张曦说道。 她想许的愿望，只有她自己知道。 除了家人平安，便是找回阿顾。 可人间之大，她却不知道阿顾在哪，甚至不知道，他是否还在这世间？ “那好，你在这儿写，我和他先去放灯。”净空说道，他看出来，张曦不想让旁人知道，于是拉着顾云卿走开。 顾青云有些怕和张曦待在一起，免得总是被她找碴，因此，一听净空的话，忙不迭地拿起孔明灯跟着净空走开，恨不得走得远远才好。 张曦看见了却没有说破。 要不是因为一张脸，一副身体，她也不愿意见到他。 张曦提笔，久久未曾落下。 最后只写下一幅字：阿耶阿娘身体康健，福寿双全。 在那一辈子里，阿耶自刎而亡，阿娘早早过逝，这一辈子，她盼着阿耶阿娘都能福寿而终，寿终正寝。 放下笔，张曦没有去他们那边凑热闹，把写的笺纸贴到孔明灯上，然后在岑傅姆和胡月的帮助下，一起点燃了灯。 瞧着灯慢慢上升，越飞越高，张曦忽地想起，有一年元宵节，她和阿顾一起点燃的那盏灯：生生世世，不离不弃。 她已经想不起来，当时为什么会点起这样一盏灯。 只记得，当时的心情很高兴。 “十六娘，还有一刻钟就要放焰火了，仆带你去高台那边。” 张曦抬头望了陈义一眼，问道：“焰火在哪里放？” “就在这鸿池对面。” “这儿离得更近，看得更清楚，麻烦阿叔派人去和阿耶说一声，说我不过去了。” “可这里人多，等会儿散的时候，会挤得厉害。” “没关系，”张曦摇头，然后笑着反问了一句，“阿叔，有你和陈顺他们在，难道还护不住我。” “当然能护住小娘子。”陈义回道，见张曦执意不愿意过去，于是没有再劝，转头立即派了个护卫，去高台那边给郎主传信。 ——*——*—— 焰火升空，光芒万丈。 冲破漆黑的夜，照亮整个大地，落下的瞬间，如星雨坠落，转眼即逝。 瞬间璀璨，又瞬息湮灭。 绽放的那一刹那，惊心动魄，耀眼夺目，留下深刻的印象，久久难以回神，张曦甚至还听到欢喜的叫喊声响起。 “没想到，这个时代竟也有这样好看的焰火。” 惊叹声在耳边响起，张曦转头，正值焰火腾空，她看清对方脸上的诧异，还有一丝怀念，好似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般，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 “青云，顾青云，好风凭借力，送我上青云的青云。” 话音刚落，一声重重的抽气声响起，还伴随着懊恼，他竟看焰花失了神，把不该说的话，说了出来，还有什么时候张曦坐在他旁边了。 顾青云忙不迭地往左挪了挪位置，又看看四周，大家都没有留意到他们俩，才松了口气。 片刻间，却听到张曦的笑声。 他一颗心又吊了起来。 直到听到张曦说了句：“俗气。” “哪里俗气了，青云之志的青云，多好的名字呀。”顾青云反驳道，反正他觉得，比顾云卿好听，再者，既然已在张曦面前露了底，他索性破罐子破摔。 张曦没和他理论，在此之前，她有偏见，觉得占据阿顾身体的孤魂野鬼心机深重，没想到，竟也有这么幼稚的一面，完全不设防，“明日，明日你来一趟瑶光寺。”